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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念

【原创/故事森林】瑶姬一去一千年

瑶姬一去一千年

 

      李长吉在昌谷的居处不大,屋檐上淅淅沥沥的水把我绯色衣裳洇得更深;直到有一滴落在我鼻梁:温热、腥甜,让我在一阵晕眩里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雨水。我偷睨师父,她神色未变,衣袂飘逸如携云雾。这让我微微安心:我是天地怀里草木之灵,不该害怕这等牛鬼蛇神。

      我本是薜荔树上缠绕的女萝,孕育灵气于青翠山间,不枯不死,终为人形。其他有灵的花儿草儿都笑我说,我是看了几百年薜荔树绿色的叶子绿色的果实才喜欢穿绯色衣服。其实不是。薜荔树陪了我百年,也应当是有灵的。穿绯红色衣服,我的树就能第一个看见我。

      师父和我们不大一样。以我的修为看不出师父是什么草木化灵,兴许位列仙班也说不定。

      李长吉这时候弓着身子跑出来,忙对我说:“抱歉,抱歉,这是做法用的牛血。”我抬头,屋檐上面还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暗红的血。民间总有异术,应当是这个法术请来了我和师父。我打量着这位考不上进士的李姓书生,他很瘦,不高,衣衫单薄面色苍白,双眉黑而细长,占据了一张脸上所有的神采。

      无论如何,也不像是无聊画符请神仙的疯子。

      “我总是梦见她,每天夜里,”他颠三倒四地念叨着,“巫山之阳,高丘之阻,旦为朝云,暮为行雨……《高唐赋》《神女赋》我都看过,可就算是襄王有意也只入梦一次便罢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我听不懂这没有前情的胡话。我师父打断他,示意他进屋细讲,末了还说:“女萝,去帮李公子打扫打扫屋顶。”

      这便是有话不愿让我听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原本浑浑噩噩的李长吉听见这句,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,那目光好像抓住了什么陈年秘辛似的抓人,让人不痛快。然而我晃一晃神,这如同错觉,他复又拖着那种虚弱的步调进屋了。

 

      一连几天,夜夜都要在李长吉家留宿,事情原委我听说了大概,不过是失眠多思的书生神经衰弱请神作法恰好请来我们。我对此不大满意,这是我化为人形的第一个秋天,我本和薜荔约好了拿他的果子做一次凉粉,如今这样,秋天都快过完了。

      师父却对我说:“他快要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我很吃惊,因为李长吉虽然看上去体弱,但只有二十六七。然而师父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妄断一个人类的生死。我正欲刨根问底,师父却转移话题问我说:“女萝,你不是喜欢读诗吗,李长吉的诗很好,想不想看看?”

      这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进李书生的书房。

      暗、狭窄,虽然打扫得整洁,却仍然有木头腐败的陈旧气息,于是我知道李长吉大概不经常待在这书房里。师父告诉我,他常骑驴外出游历,有灵感就在纸上写下两句,揉皱了扔进驴子背后的小行囊里。我撇嘴,心道模仿阮籍算什么本事,但师父展平其中一个纸团递给我——

      “宝玦谁家子?长闻侠骨香。堆金买骏骨,将送楚襄王。”

      起初笔力凝滞,然却往后越潇洒飘逸,一气呵成,仿佛让我看见一个困在不如意和平庸躯壳中的,高昂的灵魂。

      这位高昂的灵魂本人颇有些羞赧的高兴,像是在为有人欣赏而鼓舞,把其他的纸团翻翻找找摊在我面前,说它们是一组诗。

      “龙脊贴连钱,银蹄白踏烟。无人织锦韂,谁为铸金鞭?

      腊月草根甜,天街雪似盐。未知口硬软,先拟蒺藜衔。

      忽忆周天子,驱车上玉山。鸣驺辞凤苑,赤骥最承恩。

      此马非凡马,房星本是星。向前敲瘦骨,犹自带铜声。

      大漠沙如雪,燕山月似钩。何当金络脑,快走踏清秋。

      饥卧骨查牙,粗毛刺破花。鬣焦朱色落,发断锯长麻。

      西母酒将阑,东王饭已干。君王若燕去,谁为曳车辕?

      赤兔无人用,当须吕布骑。吾闻果下马,羁策任蛮儿。

      飂叔去匆匆,如今不豢龙。夜来霜压栈,骏骨折西风。

      催榜渡乌江,神骓泣向风。君王今解剑,何处逐英雄?

      内马赐宫人,银鞯刺骐驎。午时盐坂上,蹭蹬溘风尘。

      批竹初攒耳,桃花未上身。他时须搅阵,牵去借将军。

      宝玦谁家子?长闻侠骨香。堆金买骏骨,将送楚襄王。

      香襆赭罗新,盘龙蹙蹬鳞。回看南陌上,谁道不逢春?

      不从桓公猎,何能伏虎威?一朝沟陇出,看取拂云飞。

      唐剑斩隋公,拳毛属太宗。莫嫌金甲重,且去捉飘风。

      白铁剉青禾,砧间落细莎。世人怜小颈,金埒畏长牙。

      伯乐向前看,旋毛在腹间。只今掊白草,何日蓦青山?

      萧寺驮经马,元从竺国来。空知有善相,不解走章台。

      重围如燕尾,宝剑似鱼肠。欲求千里脚,先采眼中光。

      暂系腾黄马,仙人上彩楼。须鞭玉勒吏,何事谪高州?

      汗血到王家,随鸾撼玉珂。少君骑海上,人见是青骡。

      武帝爱神仙,烧金得紫烟。厩中皆肉马,不解上青天。”

      我一口气读完,无话可说,起身给李长吉行了个大礼——他摘下了语言里料峭绝壁上的那朵瑰丽的花。

      李长吉连忙站起来回礼,说我和师父才是他命中贵人。自从我们来了后,他已经不再梦见“她”了。又拿出一首没写完的诗给我们看:

      “碧丛丛,高插天,大江翻澜神曳烟。

      楚魂寻梦风飔然,晓风飞雨生苔钱。

      古祠近月蟾桂寒,椒花坠红湿云间。”

      三句诗旁边拟了题目,是古曲名《巫山高》。看完了《马诗》,我只觉得这样天上神仙的句子,再没人比李长吉写更合适。但我还是好奇地问他:“巫山?昌谷离巫山那么远,你去过巫山吗?我便住在巫山,可从未见过这‘椒花坠红’的景象。”

      “贵人住在巫山?”一瞬间,我恍惚间又感受到了李长吉那种审视的目光,但转瞬即逝,他哈哈笑了一阵,对我说:“不会错。不会有错,我梦见她几百几千回了。贵人你觉得这首诗怪,是因为它还少一句……还少一句……”

      他对“还少一句”这件事深信不疑,然而又没有任何头绪,故而陷入了自己的沉思。然而我注意力全被“梦”吸引,悄悄问师父说:“原来李长吉梦见的,是巫山神女瑶姬?可那都是楚襄王时候的事了,我们就生在巫山,哪儿有什么瑶姬?”

 

      “梦见神女”此事怪异,连襄王求之不得亦不过一梦而已。我原以为是这件事让李长吉神思不属。但他不做梦以后,身体也没有好起来,仿佛另有沉疴。他的家人偷偷抹眼泪,说都是那些诗句让他呕心沥血。

      突然有一日,李长吉再也起不了身了。我赶过去,他很虚弱却笑着对我说,《巫山高》写完了。我哪还有心思管什么《巫山高》。我算草木之灵,人间寻常医术不过信手拈来,然而都对李书生没用,不由得焦急起来,问他: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  他还是笑:“我又梦见她了。”

      过一会儿又说:“女萝,我有一个秘密讲给你听。我不仅读过《高唐》《神女》,还读过《山鬼》……‘采三秀兮巫山间’,我早就知道了,山鬼是她,瑶姬也是她。我爱上她了,我梦见她对我说:‘妾,巫山之女也,愿荐枕席’……”

      我听不懂。

      他渐渐陷入弥留,那双写字的手一点一点垂落下去,还是在笑,但是眼泪开始从他眼睛里流下来,他低声念着:“阿婆老且病,贺不愿去……”

      我的眼眶在他的眼泪和女眷低低的啜泣里猛地热起来。我不愿被他看见我哭了,于是夺门而出。师父好像知道一切似的,在门口等着我。我不知道是为自己委屈还是为李长吉委屈,大声地朝她喊:“总要有个理由吧?”

      师父没动。但我听见她说话了。她说:

      “他触动了神仙。他有能看见三界的眼睛和心。”

      李长吉是个天才,他于他自己的困顿不得志中,看见鬼蜮、看见神仙。那些“天河夜转漂回星”,那些“踏天磨刀割紫云”,他把自己的魂魄揉碎了喂给语言,他沉溺于现实与虚幻重叠之处,犹如沉溺于内心最深处的痛苦和甜蜜。

      他究竟梦见过什么,又看见了什么呢。

      我强忍着抽噎推门进去。我对他说:“李长吉,你要走了,我告诉你真相。玉帝新造了一座白玉楼。他觉得你的诗写得很好,他觉得写这些没人比你写得更好,所以他让你赶紧过去写写他的白玉楼。我也常常去天上玩,那里的差事都很轻松,一点也不辛苦。你走吧,等我整理整理你在这里的诗稿,就去天上看你。”

      他一定想笑着对我说“好”,但他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。他给我的答复是,终于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我也终于看见了他写完的《巫山高》。

      “碧丛丛,高插天,大江翻澜神曳烟。

      楚魂寻梦风飔然,晓风飞雨生苔钱。

      瑶姬一去一千年,丁香筇竹啼老猿。

      古祠近月蟾桂寒,椒花坠红湿云间。”

 

      我在李长吉的墓前遇见了一个青色衣服的公子。他不说我也知道,他是我的薜荔树,终于修成人形的薜荔树。他说秋天过去了,我不去找他,于是他来找我。

      是啊,秋天过去了。

      我对他说,不想回巫山了,先陪我在人间转转,我突然发现,人间原来有那么多好诗。

      李长吉死后唐朝的那么多诗人里,我最喜欢李商隐,也许是他让我觉得和李长吉有某些时候有某些相像。薜荔知道我的喜好,常常替我买义山的诗来看。那天他告诉我,李商隐写了《李长吉小传》。

      “长吉细瘦,通眉,长指爪,能苦吟疾书……长吉将死时,忽昼见一绯衣人,驾赤虬,持一板,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,云当召长吉。长吉了不能读,欻下榻叩头,言:’阿㜷老且病,贺不愿去。’绯衣人笑曰:’帝成白玉楼,立召君为记。天上差乐,不苦也。’长吉独泣,边人尽见之。呜呼,天苍苍而高也,上果有帝耶?帝果有苑囿、宫室、观阁之玩耶?苟信然,则天之高邈,帝之尊严,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,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?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嗯,还算考究。”我笑着对薜荔说,“就是当时我没有赤虬,也没有笏板……”

      我说不下去了,这篇小传把我拉扯回了那段记忆里。要说我有多么悲伤痛惜,其实并没有,我长生不死,人类的史书上也不缺一个天才。只是李长吉的所有挣扎,他的所有意气风发和沉郁顿挫让我知道,我在看不懂命运的同时,也是看不懂他的。

      人们终究彼此不懂。所以人们依赖语言。有语言之后人们也许依旧彼此不懂,但人们能觉察到美。

      有些时候我会相信自己那套关于白玉楼的说辞,如同李长吉相信他的梦一样。游荡于人间几十年过去,我也许永远也修不成仙,去不了天上看看究竟有没有那座白玉楼。漫长的时间里总有些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东西,如同他写“瑶姬一去一千年”,却没写瑶姬究竟有没有回来一样。

      “那些没法证明的东西,人们通常叫做“缘分”吗?”我这样问薜荔。

      “你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缘分吗?”薜荔听我讲过这个故事,对我说,“你这几十年来遍读人间诗书,却唯独跳过了《山鬼》。《山鬼》的头一句就是‘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带女萝’。很多时候你寻找一个故事的结局,但那个结局背后可能还有一整个故事。但无论如何,如果你在人间累了,我们可以回巫山看看师父。”

 

 

写在后面:

李贺字长吉。

屈原《九歌·山鬼》:“采三秀兮于山间。”本文采用郭沫若的假设,认为“于”与“兮”语义重复,且“于”古读“巫”,因此于山=巫山,山鬼=瑶。

《马诗》太绝了,我选不出来,所以全篇引用了。

我在写作过程中自认为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事:李贺究竟知不知道师父就是瑶;李贺写的究竟是看见的还是想象的;还有就是女萝有没有看过《山鬼》。这几个假设一旦展开可以有很多故事,但是我没法取舍,所以我写“一个结局背后可能有另一个故事”。

整篇文章想传达的其实也是李贺的诗歌传达给我的。他的诗歌想象诡谲却又无比真实,在我看来这样的比喻写出来几乎需要一个近于癫狂的状态。所以我看不懂他又觉得美。

谢谢阅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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